此中有真意~序薛莉詩集《我的詩沒有蜂蜜》
詩人、國立新竹教育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丁威仁
2001年7月20日,薛莉於爾雅出版社,出版了第一本詩集《詩花盒子》,前行代詩人向明老師在〈等你深情翻閱〉一文裡提及一名詩友說:「讀她的詩使我不由得想起早年的林冷,敻紅和後來的陳斐雯。」而向明老師對於這一本詩集則提出了這樣的閱讀經驗:「她的詩中既沒有對父權體系的反抗,更無大膽開放的愛慾糾結。她很保守,仍然沉迷於傳統的審美趣味,仍然在抒情,情詩寫的美美的親親的,真如這位詩友說的,可以再度回味到幾位前輩傑出女詩人的婉約深情。」
陳德勝老師在〈詩花朵朵開〉裡則說:「總之,薛莉的詩,擺脫了學院派咬文嚼字、技巧繁複的艱澀,揮灑出更遼擴、敻遠的想像空間,賦予真的感情、善的意念與美的文字,如茉莉般的朵朵開放,而且越開越美,越美越豔,越豔越香......值得您細細品味,最奢侈的時刻,是在有月光的午夜。
」
我們可以歸納上述的說法,指出薛莉在十多年前出版的《詩花盒子》,其中的詩作有著以下的風格:
(一)婉約深情的抒情風格。
(二)不刻意操作技巧,反而著重於經營詩的意境。
(三)善的意念與美的文字。
(四)耐讀性高,情感細膩。
我想這四點大概可以概括那一本距我們已經遙遠的詩集,卻是薛莉的第一本詩集,而這一本詩集的出版,並沒有讓薛莉變成一位被大家不斷討論的女詩人,尤其在一個那時亟需各種特色女性詩人的台灣詩壇,薛莉的詩集應該可以在那些女性主義詩文本之外,走出一條回歸傳統抒情的路線,但反而逐漸被詩壇遺忘。
我與薛姐認識大概在2000年前後,我們同時獲得[優秀青年詩人獎],還記得當時還是新世代詩人的自己,竟與白靈老師、向明老師一起受到薛姐的採訪,那時就被薛姐的熱情與豪邁的性格吸引,成為文學好友,然而,後來無故失聯,一直到去年透過神奇的臉書,重新找回這份我一直想延續的友誼。
我現在讀詩不會像以前一樣以好壞進行討論,畢竟不同的美學觀點底下,一定會有許多閱讀傾向的差異性,一首詩要產生李魁賢老師所言「現實經驗論的藝術功能導向」,也就是以現實經驗(外在性)為基點,融合藝術表現(內在性)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這是一種理想的中道,但我認為要達成這個目標仍須注重文字語言的精鍊性,卻又必須放開這個精鍊性,以至於無物的境地,既是錘鍊,又看不出錘鍊。
另外的問題是現實經驗,所謂外在性若只限於地方書寫或者土地書寫,那難道都市或自身經驗不屬於現實性嗎?因而我現在讀詩、評詩,甚至於參與各大小文學獎的評審,以至於自己寫詩,思考的都不是好壞的問題,而是所謂的「完成度」,也就是說若將「語言文字意象」、「韻律節奏結構」、「內容情感哲思」視為三角形的三個頂點,那麼完成度最高的詩應該是正三角形,也就是「等邊三角形」。
換言之,一首詩是否能達到高完成度,就必須把三者之間的關聯性拉到對等的位置,哪種主題內容,就應該採用哪種型式的語言或文字,運用哪種韻律與結構,端賴其是否能夠達到三邊的均衡。
當我從臉書再次讀到薛姐的詩,我的喜悅是難以言喻的。
其實自九零年代以降,台灣女性詩人的詩作往往呈現幾種風格與寫作脈絡:
(一)女性主義詩作的書寫,詩作本身對於父權結構帶有高度的批判性,不避各種性器官等意象詞彙,甚至於大量以這類型意象,或是情慾的直抒,透過嘲弄與解構,表示對於父權機制的抵拒。
(二)夏宇式後現代拼貼風,把生活的各種碎片組合成一種隨機式的夢囈,不在乎讀者的預讀理解,純粹就是自我生活的剪貼與並置。
(三)席慕蓉式的濫情與直白,以去掉標點符號的散文分行,直白且誇飾地表達愛情的痛苦、期待或是熱戀的想像,只是一種情緒的簡單譬喻與宣洩,甚至有一些歌詞化的傾向。
(四)回歸早期女性詩人抒情詩的風格,文字細膩,語言精緻婉約,著重於詩的韻律與意境,一方面呈現出女性的特質,另一方面卻又不會刻意強調女性意識。
(五)承繼著古典意境與戰後詩人的中國風(縱的繼承)詩作,著力以精巧的語言塑造傳統古典的意境,在其中又藴涵著現代意識,交融出特殊的女性詩作。
而薛莉的《詩花盒子》很明顯的是屬於第四種類型,但十多年後,我在臉書讀到她的新作,卻與上述的各種類型大相徑庭,也完全不同於《詩花盒子》的風格,那是當代台灣女詩人比較少有的書寫關懷思維,薛莉從現實生活的觀察與關懷中,以偶爾批判、偶爾反諷、偶爾冷冽、偶爾深情的多元角度,洞穿了人性與人生的各種存在面貌與生命價值,在詩中隱約卻直指人心的穿透感,竟讓我在閱讀後不知所措了起來。
到底這十多年來,薛姐的生命中發生了什麼改變?竟能讓一位詩人的創作進境如此深度的躍進,在第二本詩集《我的詩沒有蜂蜜》就讓我在每一首詩的閱讀中,嘗盡了生命的悲歡離合、加減乘除,幾乎每一首詩都能達到我所認為的等邊三角形。
所以當薛姐囑咐我寫序時,我毫不猶疑就答應了,這一篇序不僅是對於這本詩集的推薦與導讀,更重要的是必須讓讀者知道,台灣女詩人的系譜脈絡中,必須放上薛莉這個名字,才會更有質量。
在《我的詩沒有蜂蜜》裡,反覆不斷出現的主題其實就是「時間」,有時候作者以「時光」兩個字取代,無論是時光或是時間,在薛莉的筆下都帶著一種經歷過滄桑的咀嚼與反芻,但寫來卻不帶著對於時間裡去的執著與悔恨,反而帶著一種客觀的反思,身為作者,卻並未試圖強加自身的情緒入詩,反而讓詩句更帶著一種自足的飽滿,無論是〈急促的時光〉末段裡索道出的真理:「世間本就倏忽而逝」,還是〈落葉〉這首小詩裡:「是誰/將老樹的/春夏秋冬/堆成一座小墳」的慨嘆與哀傷,似乎對於時光這個龐大的命題,並不像是著以沉重的語言處理,反而在淡而不露的文字中,看見世故之後的豁達。
這本詩集的第二個特色就是「現實的多元性」,詩集裡所有詩作基本上都脫離不了人的現實生活,詩向現實生活的各個層面取材,從回收箱、垃圾桶、泰迪熊到各種人際關係的生命交錯,無不入詩,在當代女性詩人的書寫脈絡中,是相當少有的。
換言之,薛莉已然從十多年前《詩花盒子》裡的主體抒情性,走向《我的詩沒有蜂蜜》裡客體的理知,在理性高於感性的語言風格中,有幽默的嘲弄反諷,也有一針見血的格言型詩句,更多的是透過隱喻提煉出讓人會心的頓悟與哲思,總是有一些詩作仍保有細膩的抒情節奏,就像是〈夜是香的〉這首小詩:「夜是柑橘幽微的香氣/浮動又寧靜的歡愉//相信的方法只有一種/躺下,用你的唇證明」,從過往濃烈的感性層次,涉入一點幽靜的理性,整首詩不但深情不減,卻又給人一種細微的想像,可以看見薛姐的寫詩功力不但不減,更為老練成熟。
所以,一首詩應視為一個完整的有機體,無法割裂成單一句子與單一句子的集合,因此一首詩並不會因為一個金句可以被摘出就成為好詩,而通常一首好詩,往往是生活語言和現實經驗透過準確的意象,傳達出來使讀者得到相應的感動,而意象使用的準確度,是在「生活經驗的錘鍊」中得到領悟才會完成的。
這本詩集的第三個特色就是,薛莉善於提煉出清晰準確的意象,但卻用一種明朗的方式書寫,不刻意矯揉造作晦澀的文字。就算是一首〈尋常的早晨〉、〈老式情歌〉,還是〈一串鑰匙〉、〈伸懶腰〉,都可以發現薛莉透過即物的過程,準確地掌握並運用意象,把物象與詩人內在之意,以現實的基礎,巧妙地連接,從精神涉入物象,放大至人生之意義,以至於「我」被置入物象中,再還原成為自身存在的反省。於是詩人便透過準確性的意象,表現了自身與現實客體的聯繫。
如果,詩是一種語言經過壓縮後精鍊化的文類,意象使用的準確度與有效性是詩新創作非常重要的部份,往往詩會產生閱讀上的障礙與晦澀感,起因於幾點:
(一) 語言意象導致的形式晦澀-無效孤立意象太多
(二) 情感內容過度自我的內涵晦澀-變成自我夢囈
(三) 雙重晦澀而節奏感(語調、起伏、頓挫)與整體設計(意義的統一性)也是寫好一首詩必備的注意部份。
而上述這三個形式層面(意象、節奏感、整體設計),最後都必須通向詩作所傳達的情感內涵與思考深度。換言之,只有形式層面與內容層面產生有機的協調性時,這首詩才呈現了它的自我完成。
我在閱讀這本詩集時,很驚訝地竟然多數的詩都不會產生上述三種狀況,薛莉善於運用簡易的文字,創造出精確的詩意,在前行代詩人中,大概只有非馬能夠在短句的使用已臻化境,而薛莉卻讓我看到這樣強調意象準確性的承繼與發展,可以說是這本詩集的重要特色。
讀薛莉的詩時,我並不是一個學者,而是一位兼具詩人身份的讀者。
寫這篇序時,我似乎不再是一位讀者,而是一個兼具詩人身份的學者。
然而,我最終發現,面對這一本詩集《我的詩沒有蜂蜜》時,我發現剛剛寫了那麼多分析的文字,其實未必會產生任何意義。只有從第一頁翻開,開始一路閱讀下去,你才會發現薛莉詩句與情意的懇切自然,的確會讓你感到「此中的確有真意,欲辯情理已忘言」。